1
木兰自十六岁起就得了个绰号:女巫。拜吕延喜所赐。
那天延喜早早地来学校做值日,木兰看到她,突然惊慌,掉下泪来,说延喜你别怕,凡事有我,我们永远是好姐妹。延喜莫名其妙。当夜,噩耗传来,延喜的父母遭遇车祸,父死母伤。
延喜自此视木兰为鬼魅,言听计从。
可延喜的同学物理博士周海程从来不相信这类事,他斥之为怪力乱神。于是,延喜带这位科学斗士来参加朋友们的聚会。其时,木兰正独自坐在角落里看书。延喜给二人做介绍。周海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样一个芙蓉面孔的娇弱女子,会是延喜口中未卜先知的女巫。木兰一双璀璨妙目投过来,周海程心里一凛,几乎要轻佻地喊出来:啊,女郎,你洞穿了我。
没容海程说什么,木兰已经从上至下将他周身仔细打量一番,转过头对延喜耳语几句,起身走开了。延喜的脸色霎时凝重起来,“海程,今天你有一场劫难,快点回家去吧,不要出来了。”周海程大笑,延喜,不是你拉我来的吗?
“总之木兰说什么就是什么。”周海程无所谓地耸耸肩。今天是延喜男友晓冬的生日,气氛很火爆,海程一向好玩,虽说是初相识,很快就与大家相处得很融洽。21点刚过,海程接到同事小余的电话,说约好了实验室的同事,要他一起去唱歌。海程想小余平日最为小气,和女同事出去打车都只坐后排,今天一定得让他出点本钱。
走到门口,突然想起延喜叮嘱他的话,一回头,正对上木兰那一双大眼睛,隔着喧扰的人浪,他一样看得清她眼里的内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放弃。
第二天海程上班时,实验室空无一人。他坐下看报纸,各大报的新闻头条均是同一内容——“蓝月亮歌厅遭黑社会恶意纵火,死伤39人”。周海程猛地靠坐在椅背上,惊出一身冷汗,半晌不得动弹。隔壁同事告诉他,阿余等人侥幸逃出来,有不同程度,正在医院接受治疗。
他马上给延喜打电话,一接通,还没等他开口,延喜就劈头盖脸把他一顿臭骂,“你倒好,毫发未伤,木兰生病了,正在加护病房呢。”
海程带一大束康乃馨赶过去时,木兰仍在熟睡。延喜轻轻告诉他:“每次都是这样,如果她把感觉到的事情说出来,就一定会莫名其妙地发高烧,大病一场。”海程看到木兰本已细瓷白净的面庞一丝血色也无,心里发紧。延喜说:“一束花就想答谢救命恩人吗?不行,木兰的父母出国探亲去了,你得留下来做男看护。”
周海程求之不得。
木兰醒来,看到海程正目不转睛地检阅自己的睡姿,羞红了脸,像那个新月诗人笔下不胜娇羞的水莲花。海程大着胆子拉住木兰的手说,现在我相信你是神仙姐姐了,可是,你有没有预感到,自己将会成为一个叫做周海程的优秀青年的女友?
2
海程最喜木兰的一双明眸,清湛湛,水盈盈,初时只觉似水晶般晶莹剔透,再深加端视,便仿如夏夜浩渺的星空有着难以穷尽的神秘。尤其是当木兰定神思索时,海程常常觉得那里有另一个婆娑世界,而任何人,包括他都无法轻易走进去。
有时海程发狠地吻着她的眼睛,说情愿溺死在她的目光里。
木兰身体不好,加上素来喜静,整日待在家里,看书,听音乐,看影碟,也不觉寂寞,人多了反而嫌吵。海程一下班就赶回来陪她。他那样宠溺她,喂她吃饭,吃水果,喝水,木兰被他护佑得像一个布娃娃。延喜便拿周海程当榜样叫晓冬来观摩学习。海程揽着木兰笑,说木兰救过我的命,我要以身相许的。
木兰在海程开口之前,常知道他要说什么;电话铃响之前,木兰就让海程在一旁等候;木兰说真想看到舅舅家的表姐,不超过三天这位远在千里之外的表姐便不请自来……如是几次,周海程愈发崇拜她,说我老婆真是巫女,来,亲爱的,告诉我下一期彩票头奖号码。
交往第三个星期,海程带她回家见父母。
二人都是研究院的高知,眼光是一套精密的理科公式,自踵自顶,不放过每一个细节。还好,木兰经得起任何科学仪器检验。
母亲私下里跟儿子说,木兰哪里都好,只是那一双眼睛透着邪性。
海程可不敢随意告诉别人,木兰有那样的异能,虽然心里常存着炫耀的心思,但心知太过匪夷骇俗,自己当作宝贝,别人只怕视如妖孽。只好哄老妈,木兰那双眼睛投了千万保险呢。
年底,木兰父母回国,两人便办了婚事。
3
慧如木兰,知道欢情从来不复长久。所以,当两年后,海程的热情渐渐淡下去后,她并未有任何失望抱怨,只是有些微的落寞。
爱情久了,会变质,但如果经营得好,会变成亲情友情,乐观的人认为那是一种升华。
所有的爱情到最后,不过是将风景都看透。他们已经过了最初那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蜜月期。
周海程不再每天下班急急回来给她讲攒了一天的俏皮话。
木兰鼓励他,海程,不要老闷在家里陪我。你要多出去走走。
海程本是贪玩的人,交游广阔,这两年为着木兰,他收敛许多,这下有了懿旨,便撒开缰绳了。家里电话渐渐多了起来,木兰像是一位尽职的家政服务人员,一一应候,解答。可是,木兰很少陪他出去应酬,场面上通常只有周海程一人在唱独角戏。
所以,海程与优优的结识几乎是一种必然。
海程在酒吧谈完生意,暂时还不想回家,就一个人无聊地坐着,打量周围的红男绿女。优优走过来说,“先生,不请我喝一杯吗?”周海程虽然出来玩,却从不碰男女游戏。而这一次,他有些犹豫。
如果说木兰是一朵空谷幽兰,那么优优就是伊甸园中苹果树下的那只蛇,声音、容貌,肢体处处写满魅惑。海程想,从外表看,优优倒更像是巫女呢。
尤其是,当优优似蜘蛛一样缠上他的身体,甜声腻语索要无尽时,他更似被这个妖精下了蛊,自此,节节败退,层层失守。
而木兰在这方面,即使已婚两年,仍然在学前班阶段徘徊。他在优优这里,品到了一个男性的快乐巅峰。
对木兰,他不是不愧疚的。木兰那样爱他,他是她生命中的唯一,拥有她所有的第一次。然而,他的心是一支离弦的箭,越来越向着与木兰相反的方向疾驰,喷射时的激爽远比三二分愧疚更令他动容。他只好安慰自己,毕竟,他从未曾想过会抛弃她,与优优双宿双栖。
淑女妻子,妖精情人,多少男人为此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他却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了,心里其实是有些得意的。
那天他又晚归,木兰正看电视,背影伶仃,他过去拥住她,陪她一起看:一个美国人被偶然关进了冷冻机并没有开动的冷藏车里,过了一段时间,人们打开车门装东西时,发现那个人被“冻死”在冷藏车里。木兰摇摇他的手说,老公,松云坊的珍珠奶茶好喝吧?
海程吓了一跳,定定神说,还不错,昨天和朋友在那里尝过了,你喜欢,改天带你去。又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涎着脸去香她,咦,你偷窥人家。
木兰笑着假意躲他,海程却并未像往常那样来追然后愈发地粘她。她有些失落,就说,你猜猜?
海程当然猜不到,心里打起鼓来。
4
周海程与木兰在一起,初始倒是常拿她的超感应能力开玩笑,后来太平无事,就渐渐地置诸脑后了。偶尔想起当初,心里虽然仍似横亘着一根鱼刺,但他想,也许只是巧合而已。不管怎样,他娶到木兰。
然而,这一次,他提高了警惕,是不是她发现了什么?毕竟,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早已想好了对策。
可木兰从来都是那种云淡风清的神色,之后,也并未有进一步的探询。海程益发注意销毁“罪证”,比如购物单,房间卡、发票什么的。如一切有了外遇的男人一样,难免有些鬼祟嘴脸。
那天海程下班后约丁子俊去泡吧。两人刚一落座,子竣就指着他身后说,咦,那不是木兰吗?
海程回头看,木兰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头微微侧向左边的墙壁,桌上有一杯啤酒,她双手护在杯子上,偶尔会啜一小口。
海程走过去,亲爱的,你怎么在这儿?木兰反而显得比他还要慌措,吱吱唔唔说不出话来,小脸涨得通红。海程一言不发,带着木兰回家。第三天,延喜看到他说,代我向你老婆道歉,我怕她在家里待得都快生虫了,说好带她去玩点刺激的,不让你知道,谁知临时被派去出差,电话也打不通,放她鸽子了。海程“哦”一声。
可是,接下来,海程在很多场合都会见到木兰。他在百货公司给优优买皮包时,木兰正在试香水;他在咖啡厅和朋友会面,她也坐在靠窗的位置欣赏街景;书店,银行,餐馆,木兰的窈窕身影总会适时出现在他的视线内。然而,她却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全然不知方圆几尺之内有一只惊弓之鸟。
木兰愈是安静,海程愈是困燥。他怀疑木兰早已知晓一切,只是等着看他如何败露,甚至觉得延喜等人也在陪着木兰一起整蛊他。
海程渐渐觉得恐怖,那双曾经百看不厌的玲珑秀眼愈加明亮,现在因为自己心里住着一只鬼,再不敢逼视。他怕,无所遁形。他疑心越来越重,甚至雇佣了一个私家侦探,来一个反跟踪。可是,数星期后,侦探提交报告,周先生,并未有人对你进行监视。
5
优优问他有没有可能离婚?
从前海程总是一口回绝,他说最爱的仍是木兰。现今却有些犹豫,木兰愈来愈让他畏惧了。
优优也看出他的焦灼不安来,问,你老婆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海程说,木兰不是普通人。
优优嗤地一笑,是妖怪?海程顿了一下,说,她是半仙,她的眼睛能看过去未来。
优优都快被周海程逗死了,朗朗乾坤,昭昭明日,周海程你不要说胡话了。
你不信,我就让你见识一下她。
海程对木兰说,朋友们有个聚餐,要携眷参加。
木兰淡淡答,好啊。
那天,优优特意打扮了一下,水红色旗袍裹住曼妙身材,衬着人愈发娇艳。海程眼里心里着了一簇族火焰,却奈何不得。趁人不注意,狠狠地在她腰间掐了一把,贴在耳边说,“我错了,你才是货真价实的小妖精。”
优优看到木兰时,很是惊讶了一下。木兰着一件藕荷色小礼服,说不出的淡雅清素,让人忍不住要去亲近,只是那双眼睛太过凌厉,许是心怯,优优觉得像有小李飞刀一片一片飞过来,凌迟自己。海程介绍优优是同校的小师妹,优优拉住木兰说,大嫂,师兄说你会看相,能帮我看看吗?木兰羞赧地一笑,李小姐,你别信他的鬼话,我哪有那么灵验。优优再三恳求,木兰拗不过,说,你欠的情债太多,有人为你自杀过,恐怕你今年会有血光之灾。临走时,又嘱了两句,我随便说说的,别往心里去。
优优那一边早变了脸色。上一任男友的确是为她跳楼而死的,她至今还记得他那张扭曲的面孔。这事只有少数几人知情,周海程也不了解。
过后,海程责备木兰,你何必这样吓一个小女孩,小心真的变成乌鸦嘴。
木兰颇有深意地一笑,说,我从来都是好的不灵坏的灵。隔了一会儿,盯着海程看,你最近开车也要小心哦。
海程被她看得头皮发麻,立时发了脾气,拿起桌子上的水晶果盘就砸了下去,木兰,你真应该看看心理医生。
木兰没有去,海程倒是找到久未联络的旧同学安家明,安是心理医生。他问安是不是真的有所谓的第六感?安向他解释,所谓第六感,是有人认为,人类除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等五个基本感觉外,还具有对机体未来的预感,生理学家把这种感觉称为“机体模糊知觉”,但至今未有一个值得信服的论据证明它的存在。最近有加拿大科学家提出“心智直观”的名词,认为这是人体内的一种预警系统,我比较认同这个说法。
安家明又笑着说,一般来说,女性的直觉确实表现得比男性要敏锐,照你夫人的情况看,应该已经接近神话了。恭喜你了。
周海程苦笑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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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程从来不在优优那里过夜,即使玩得再疯,他也会回到家里,将早已熟睡的木兰翻转身体抱在怀里。只有在木兰身边,他才睡得安稳。现在,他开始经常夜不归宿。可木兰却一直保持沉默,并不追问他的行踪,只是拿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他愈发焦急,我都做得这样明显了,她为什么还这么沉得住气?越发地恨木兰一副吃定他的样子。
半夜电话响,优优接了,木兰说,李小姐,请找周海程听电话。
海程心里咯噔一下,出了什么大事?
海程,你明天回来陪我好不好?木兰柔柔地声音传来。
海程心里一软,本想说好,但优优捅了他一下,想起答应明天要带她去邻市玩。“后天好吗?明天我有事走不开。”木兰开始饮泣,答应我,明天不回来陪我,也哪里都不要去,最起码不要开车。
海程心里烦燥,说你早点休息,我有时间就去看你。匆匆收线。
第二天,下起了丝丝细雨,为着去不去的问题,两人吵架。优优嘟着嘴,说你这样听她的话,又何必到我这里来。海程也气闷,想木兰不见得是神仙,自己偏要拗着这股劲。临出门前他反复检查车辆,想起前几日发现刹车不是十分灵便,今天找家车行先修好了再出发。
雨并不大,高速公路上车又少,海程却开得极为稳健,不敢稍稍提速,他仍是记挂着木兰的话。他想,算了,毕竟还是自己的妻子,肯放下自尊夜半打电话到情敌家,只为着放心不下自己。等今天过去,就和优优分手,回到木兰身边。做下决定之后,海程的心与路边的秋色一样缤纷起来。
下高速,出收费站,就快进入市区,他在心里高呼,木兰,你不可以再控制我了。
优优一会儿摸摸他的头,一会儿凑过来吻他,海程心里痒痒,俯下身去亲优优。
优优一声尖叫,他猛地把身体抬起来,有个影子向车前跑来,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了一双眼睛,明亮熠熠。海程心里一惊,急急向左打方向盘。他没有看到路边有一块大石头和一条壕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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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本城的晨报上登出一则新闻,某著名生物学家与情人为躲避一头疯牛,遭遇车祸共赴黄泉。
数月后,媒体又开始疯炒另一条新闻,一份心理暗示患者走向死亡的全程影音纪录轰动美国医学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