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很是羡慕那些在情感的风月场里左右逢源的家伙,他们一边若无其事地将一段感情拈起,如同拈起一杯白开水;一边又轻描淡写地将另一段感情丢弃,就好像被他们丢弃的只是一团擤过鼻子的纸巾。
我想我永远也做不到如此这般地潇洒。
十多年前,当我还只是个嘴角刚刚拱出绒毛的小男孩,看着周边一帮早熟的家伙为着班里的漂亮女生脸红心跳,在她们恶作剧似的颐指气使耳提面命下,心甘情愿地累弯了腰跑断了腿,我在一旁无动于衷。我鄙视这种有损真纯的游戏,我想终有一天我将拥有一份爱情,它纯净如水,没有任何杂质;它美如童话,不容丝毫玷污。就像十多年后电视广告里说的:一旦拥有,我会别无所求。
勿庸置疑,对于爱情,我是专心致志的。换句话说,我奉行“宁缺勿滥”的原则。当身边的朋友们一个接一个地在他们自认为合适的时机将恋爱升华为婚姻,我冷眼旁观着他们在婚姻的牢笼中如同困兽一般疲于应付的模样,更加庆幸于自己的坚持。我居高临下地认为,如果他们那样子也能叫做爱情的话,那也只能算是最俗不可耐的。
很显然,我追求的爱情不是那样。
二
多年以来,我在大半个中国游荡。我像一个技术生疏的轮滑爱好者,只要一出发就再也不能停下来。我从一座城市晃荡到另一座城市,又在冥力驱使下从另一座城市撞向其它的城市。我在每一座城市中留下几串凌乱的脚印,然后又不无遗撼地绝尘而去。
我已经习惯于这种漂泊。长久地待在一个地方会让我窒息,我在哪一座城市也待不过八个月,八个月是我每到一个新的地方的创作黄金期。八个月激情消退之后,我就会莫名其妙地想逃。无数次,我警告自己说:你真是一个不可救药没有未来的人。
这个时候,我也会有一点点沮丧,偶尔也会抽出空来,不无担忧地怜悯起我的爱情来,我问:“此生,我是否还会有找到真爱的可能?”
文心说,她起先对我的这种生活很是好奇。正是因为好奇,她才开始跟我接触。文心是京城某家报社的一名中文编辑,每天有看不完的各类文学青年的奇谈怪论般的敲门稿件,她在那一大堆一大堆折磨眼球的文字中也看到了我的。于是,她就跟我联系,为了证明她不是因为文字而迷上了那个在暗处纠合文字的人,此后她一再地跟我辩解,当初只是觉得新鲜而已。一个大男人,没有工作,也不想未来,只是一味地漂着,真的是很不可思议。她问我,要等到什么时候才算到头呢?
我说,我也不知道。
我说的是实话,我来无影去无踪,四顾茫然、无牵无挂,大多数时候,我自得其乐。至于爱情,我对文心说,我的爱人就像堂·吉诃德的杜尔西内娅小姐一样,几乎只在梦中存在。我记得很清楚,当我第三次跟文心见面的时候,在“鬼街”的一爿专卖麻辣龙虾的小店里,我借着周围桌上的饕餮食客们长了腿似的猜拳行令声与高谈阔论声,鬼使神差地对文心说,现在,我开始奢望,也许,只有你才能给我答案。我就像你脚下的自行车,你叫它什么时候停下来它就什么时候停下来。我是在喝完了第三瓶燕京之后说这句话的,说完之后还是觉得很惶惑:我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我哪里来的这股子勇气?
文心被麻辣龙虾麻辣得张大了嘴,她怪异地笑了笑,笑得很是没头没脑。然后她抓起坤包,失魂落魄地扬长而去。她一定以为我这个人不仅仅是奇怪而且几乎可以肯定我是个疯子了?她走了之后,我就想,这就是最后了,她从此不会再理我。
但恰恰相反,事后证明这只是个开始。
三
在东三环边上一所租来的一居室里,四周墙上的白灰如同古老的树皮一般一片一片地脱落。如有知觉,它们应该感到幸运,因为它们曾经见证过爱情。在那个多雪的冬天的夜里,能干的文心使怡人的茶香氤氲了整个陋室,我的心情出奇的好。我们并肩坐在房东留下的红色沙发里——在我无心置办各类家具之前,我认为这对破旧不堪的沙发发挥的作用是非常明显的。我紧紧握着文心的手,对她说:我想为你做一首诗。
文心迅速扭过头来,重重地盯了我一眼,见我不像是开玩笑,就一边欢呼着“好呀,好呀”,一边做出拍掌的样子来。
我凑近她的耳朵,下面几句话一气呵成:
“我曾经为不下一百个女人怦然心动
她们当中至少有十个让我感动不已
但是,我只对其中的一个人说过:我爱你
亲爱的,请你告诉我
她是谁?”
说完之后,我感到我的肩膀变得沉重,文心刚刚只是将她的头轻轻地偎在上面,如今她几乎将她的的半个身子送了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那一波一波荡漾开去的浓浓爱意。她扬起红红的脸明知故问:“你好坏呀!我不相信,你真的就没有爱过其他人?”
我没有直接回答她。几乎是灵机一动,我将右手从她的头发下抽出来,又从打印机里扯出一张白纸,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然后,我将它递给文心,“喏,你看到了,它曾经是空白的,现在刚刚开了个头,至于下面的内容该怎么写,是否幸福甜蜜,是否会演绎成一幕我理想中的旷世情缘,就全看你的了。”
“爱情简历!”文心激动地看着我,“好呀,我来写,不过,以后可不许你到处乱跑了!”她得意地将那张纸在空中扬了扬,如同胜利号角吹响后挥舞的旌旗。她的表情是那么的幸福,以至于在那一刻,我认为我所有的等待都有了价值。
四
一个曾经睡在我上铺的兄弟对我说,我是真没想到,毕业之后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变,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他狠狠地将烟灰掸掉再将烟头捻灭,以一个过来人的口气惋惜地对我说,其实,你完全可以拥有一份你自己的事业,没有必要这样的。男人嘛,很多时候是需要负起某种责任来的。说这话的时候我坐在他下榻的北京长城饭店一个透着夕阳的房间里,他可能自认为有了足够的资格来“教训”我,事实也正是这样。彼时的他,已经是南方某省会城市有名的地产商。在他面前,我垂下了高傲的头颅。为了化解自己的窘迫,我王顾左右而问他:“你学了四年的中文,你认为那是不是在浪费光阴?”
“这他妈还用说,”曾经在学校里贵为“文学才子”的他如同被别人泼了一身脏水一般对着窗外的三环路大骂起来:“去他妈的该死的中文,只有傻子才会幻想着要当一名作家,他妈的趴在电脑前写上一辈子也赚不回一套两室一厅……”这个时候,他美丽的妻子将视线从电视上移过来,温情地对他说:你又在说什么呢,这么激动?边说边揪了他一下耳朵。对面唾沫横飞的先生立马就乖乖地闭上了嘴。我想,他们应该算是非常幸福的一对了?而我,想必就是他说的那个傻瓜!
不只是他,文心也跟我说到房子的事。她在看了一个青春偶像剧之后毫不掩饰对剧中男女居所的羡慕,征询似地对我说:“其实,我们也可以在北京住下来的?”
“是嘛,大概,可能。”我懒洋洋地回答,每当这个时候,我准会变得无精打彩。
“亲爱的,不要这么没有信心嘛,”她凑过身来,文心总是能恰到好处地让我感觉到她的温柔。她摸摸我的头,如同安慰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你可以先找份工作,然后,我们可以向银行贷点款,或者跟亲朋好友们先借点,”她目光温柔如水兜头将我罩住,“再说哪,我们现在挣得也不少嘛?”我已经感动得喘不过气来。
她说得如此具体,如此体贴入微,我即便有一千个别样的理由那也得当狗屎一样将它们悉数扔掉。可是,我拿什么奉献给你呀,我的爱人?我是一个怎样的人?一个二流的文学青年,一个三流的网络写手,一个不入流的职业撰稿人。我住在租来的房子里,做着这个世界上最宏伟的梦,我梦到我将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写出一部惊天动地的旷世奇书来,然后又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将这部书卖出十万万册。此外,那个梦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我和文心。英雄气短!当爱情具体到一套北京的房子,我有一万个理由失声痛哭。
我承认,我从来就没有想过哪一天我要成为一名北京人,我不想也不敢想。对天发誓,哪怕一丁点儿这样的念头也不曾有过。
文心受到了伤害。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一直以为我们能够走到最后。不用说,是我辜负了她。五
如今,我停下了漂泊的脚步,一切成为往事。我在南方,在我的家乡的某个无人的角落坐下来,当我整理思绪的时候,我发现,我记忆的抽屉里蛛网缠结杂乱不堪,已经很难一五一十地将其理顺。惟有北京,我漂泊路上的第九座城市,留在记忆里的点点滴滴是如此地清晰。我甚至能将那两年里走过的路在地图上一步不落地勾勒出来——那是我今生无法抹去的爱情之路。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文心是对的,爱情是如此迫切地需要一所房子,相爱的两个人将在那里面了却终生。
我还明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
……
可是,文心,我为什么到现在才明白?
我说过:我很是羡慕那些在情感的风月场里左右逢源的家伙,他们一边若无其事地将一段感情拈起,如同拈起一杯白开水;一边又轻描淡写地将另一段感情丢弃,就好像被他们丢弃的只是一团擤过鼻子的纸巾。
我永远也做不到如此这般地潇洒。
“我曾经为不下一百个女人怦然心动
她们当中至少有十个让我感动不已
但是,我只对其中的一个人说过:我爱你
亲爱的,只有你知道
她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