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在房子外面,在香樟树下,和蝉一起聒噪。他们话还多着呢。他们那里,天气还是热的,需要抱怨,需要踮着脚期盼真正的秋后西风凉。我是不急的。
其实,说老,也不是太老。未到五十,再退退,还未到四十。但是,当自己愿意一切慢下来时,真的是觉得自己老了。老到人前人后话语俭省,连嗟叹都觉得多余。
旧时闺密一年未见,竟也不急,电话也不打。偶尔心底闪过会一会的念头,一个转身晃悠,又觉得可以略过去。放假了,她要打麻将吧?她要陪孩子上兴趣班吧?她在和老公怄气不想见人吧?想想,见了面也无甚可说。老公,孩子,家务,公婆,领导,房子,贷款……都是车轱辘上的话题,滚过来滚过去,翻不出新意。这样一想,就觉得许多吐沫都可以咽咽,许多套话老话陈话都可以略去不提。
似乎是真的老了。即使遇见自己欣赏的男人,也不再像十几岁的小姑娘那样,小蜜蜂一样叮过去,嘤嘤嗡嗡,制造欢心。至多不过如此:走过他身旁,微风一样地走过,偶尔回头笑笑,连寒暄都可以省略;或者,拣一个安静的角落,看他和别人说话,看他在与别人谈论问题时的一颦一笑。了解一个人,欣赏一个人,尽可以选择这样一个隔岸的位置:不出一语,不说一句,风轻云淡。过后,思量,或不思量,也都是微风一样。
近博情怯。以前,在自己的博客里,像个菜农撒种子,一畦一畦,把个汉字种得密密麻麻不透气。现在啊,来得少种得少,总觉得那博客不是自己的。知道每日里都有目光往这边扫,忽然幽幽怕起来,不敢随意吼嗓子,觉得端出来就该是堂堂一台戏。于是破帽遮颜,仓皇绕过去。江湖渐老,博客里兜心思的话儿也渐少。
对于谄媚逢迎之词,使用起来,更是觉得口拙手生,于是遇见那些坐在台上的人物,索性闭了口,让能量丰富的人去轰炸吧。人前被人捧,被人羡,也做不到感恩戴德礼尚往来回敬人家一箩筐赞美;背后遭人谤,遭人讥,也不会动用长长短短的句子和人家理论。人世一趟,遭毁遭誉都难免,笑一笑,烟消云散。对于横眉怒目批判周围人事,也没兴趣,这个世界的声音已经够杂够吵人,收收嗓子,于人于己,都很绿色环保。
欢喜和悲伤这样一些色彩浓烈的词语,在自己的笔尖已是渐走渐丢。关于内心晴雨的日记,也是渐写渐短,直到慢慢喜欢使用悠长的省略号。早晨看缸里睡莲盛开,丢一个微笑,顺便借水照一照自己的影子。美丽都会凋零,这一刻,有过盛开就好。依然会有悲伤,不过,已经习惯一个人慢慢消受,如海绵吞掉写字台上不小心泼下的蓝黑墨水。方法简单,不过是花一个夜晚,或者两个,或者再多一点的时间,将悲伤徐徐注水稀释,如汤药饮下,心里的城池又坚固一层。不再在雷电交加的夜晚,慌不择路找朋友倒苦水,祸及他人。
看看窗外众人头顶的树,忽然觉得,每一片叶子该是树的词语,每一枝绿荫,该是树说出的句子。那么自己呢?也许是另外的一种落叶小乔木吧,人生的前半截,识物,识人,历事,忧心,有那么多的话语要向这个世界表达。可是,当车轮翻过某道山坡,我的叶子也开始一片片落掉,开始习惯沉默。一些是不用说,一些是不可说,悟得七八成透,就觉得许多话都是多余。不说了,秋尽一身轻。
一驻足,一低眉,风就凉了。水上莲花闭合,残荷满塘。大路之上,那么多人影远去如豆,只余尘烟渺渺。看似漫长,不过须臾之间,这岁月。所有的话语,最后发现都是词不达意,所以,我愿意早些抽身出列,停下来,收了口,来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