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不高兴的欢乐


我也不是一夜之间长大的。所以任溶溶于1956年发表于上海《少年文艺》第2期上标题为《没头脑和不高兴》的文章内提到两个孩子在一仙人帮助下长大成人一事以及其它叙述,只可当作童话来读。或许这一提醒实属多余,对我却起到了一柄英吉利裁信刀挑开现状之外壳同记忆的教唆之间业已干涸的黏连的作用。相信作者出于善意捏造仙人,倘真有那般仙人,其心可诛,必入地狱,又折返人间,考验人的坚忍不拔与投机取巧之心是否有所改进而能趋于平衡。我也可认为此文同我及我所真实认识的人无关,那些雷同纯属巧合,这种巧合产生起来又是非常的轻易,只是有时我会想到我的朋友布高兴也一定看过这个故事,它在1962年又被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同上海电影专科学校合作搬上银幕,自此距真实发生过的事件越来越远,同我们关系也越来越密切,也许布高兴也想过我会怎么想的,即便只是半分钟的念头。而且最近我愈加频繁地想起此事,也许是我有一点儿老了,也许只是消停了许多年的多愁善感的旧病复发。我所期许的,唯有自自然然平平安安地生存生长下去,布高兴的想法、事情的定义、数学,这些都是我所不能了解的,也不做奢求。须强调的是,我、布高兴和其他人,全都确有其人.

某年夏,梅大大学毕业,蹩出校门,四顾茫然,家也没回,由南京坐火车北上沈阳,寄小表舅篱下,写诗之余科研,科研之余苦闷,苦闷之余徜徉。一日徜徉间见某建筑内一美貌白衣女郎,遂变徜徉为徘徊。

内心激荡与日俱增,未经合理有效的控制,愈演愈烈,终成狂热,不可收拾。自一骤雨初歇的傍晚他往那窗内扔进第一封情书后,他相继扔入的还计有:情书三十六封(其中两封未完成,一封已拆启,抨击朝纲,言辞激烈,油印,疑伪)、牵牛花冠一顶、杂花一束、画作两张(一为自画像、一为凭窗远眺图)、雨花石一块、英雄牌依金笔一枝、空白日记簿一本、《基督山伯爵(上册)》一本、《约翰克里斯朵夫》半本(另半本似被撕去下落不明)、《科普文摘》杂志一本、彩色玻璃珠四颗、各色年历片十九张、远洋公司钥匙扣一只带钥匙一枚、豌豆黄一块、波斯猫一只、杂色小猫一窝、拖鞋一双、铁锅一口、马扎一个、羽毛两片、晾衣夹一个、眼镜片两片、子弹壳五十余枚等等,最大的手笔可谓一棵开满白花的小树,最具震撼力的是一只苏产手榴弹形单筒望远镜。一回,他扔进一只有机玻璃镇纸,窗内回飞出一只山形石笔架,命中了他的头,迷离恍惚中他感受到了沸腾的血的温度,看到了窗边伫立着怒不可遏的中年护士长,她和他爱人的倩影重叠在一起,他如愿以偿涉水抵达她身畔。

他在她身边吃穿住,用上了先前扔进来的一些东西,“我预感要和你在一起。”他们直纠斗到冬天,她说过什么,他都给她记着,她说过一千次:“你有病吧。”说过一千零一次:“你没病了,滚蛋吧。”他说:“我的护士姐姐,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接着又在住院申请中情难自禁写出了“让我在雪地上撒点野”这样的句子。可见他婉约过,也豪放过,还兼容并举。然而冬去春来,他再也找不到与她继续厮守的理由,冰雪消融,掩埋在下面的东西也跟着一并消融,荡然无存。

十余年后,梅大南下广西,娶赵氏,生一女,艳而且芳,取名投瑙。意取自“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赵氏心知肚明:玛瑙代表他扔出去的所有珍宝,他来时已两手空空,只带了一身伤病及冥顽不灵、死不悔改,还有对千金一掷的青年时代的无限怀念与仍然沉浸其中的幻梦。“若我用那红玛瑙打中了你的头啊,今夜你会不会来?”他喜欢那些反动黄色歌曲。多亏他始终一贯的乐观与好奇——往一个窗子固执地不断扔各式各样的东西,期待会等到怎样的回应(包括溟寂在内),前提是那窗子也持续开着——梅小姐才没有叫上“木瓜”。

中老年白衣天使从一口不大的袋子里陆陆续续掏出那么多东西,先是放在桌上,桌子放不下就放椅子上、地上,填满了我家。她手脚麻利、絮絮叨叨,说那些猫立即从后窗跳了出去,好比一窝蜂,说她如何在玻璃珠上高高摔起飘然落下,说她骑车时用那只晾衣夹夹裤腿儿,耷拉着的唇边浮现耷拉着的微笑。

我眼珠子瞪得发直,她把这些东西都搬到这儿来,从北方搬到南方,从过去搬到现在,她是个变戏法的,变戏法的行家已经销声匿迹了,乍一见之下,我突然感觉饥肠辘辘。后来才发现这是怕的,一怕胃就空,直想把空胃像袜子那样翻出来,自个儿躲到里头去,被消化掉。护士大婶观音般看着我,我很不满,我纵使矮,也不至于那么矮,况且还没有生长发育。其实她这么看我,是因为我流口水了。我在想她要是不住手,我就会没地方住,我们家我最小,要腾地儿,准头一个轮到我。

我母亲在背后轻推了我一把:“还不快谢谢。”天使大婶说:“不用谢了,都是他自己的。”我母亲听了不由得直叹气:“瞧你这个没头脑,大起来可怎么做大事情啊,唉,大起来怎么得了!”其实她俩压根就没在说我,都在泄私愤,即便不愤,也是私事私德。大起来,我朋友布高兴说:私事私德不讲,要讲也要讲动机。依我看,动机也不要讲。

我常常经常在这样饿的时候,去找布家的孩子。正如我非但不是没头脑,还聪明伶俐,布家的孩子从不犟头倔脑惹人嫌,他听话懂事,随和温顺,善解人意。

他给我画饼充饥,并在这种过家家游戏的角色分配上慷慨提议说:“你为刀俎,我为鱼肉。”我听了这话就呆头呆脑站着,就像钝菜刀旧砧板,他则活蹦乱跳笑容可掬,有时他走过来,拉起我用别针扣在罩衫胸口的叠成长方形的手帕,为我擦去晶莹的口水。不知道他为什么说我杀气腾腾。

我们做的游戏,也兵戈旄钺,也男耕女织,也指鹿为马,也磨难重重。

我们住在老城区边缘一条叫无名大街的小马路上,无名大街上种着槐树和香椿,还有据说已绝种的青木蓝蝶玲珑脆弱的白色影踪——它们的黑色大眼睛占了小巧的脸孔的二分之一,活像外星人。十二条胡同像十二个月一样从街这头排到那头,随后街也随之嘎然而止,却并非死路,只是长出了柔和的草、委婉的树、懒散的石头,在那之后,仿佛若有光。我大约花上五分钟就能从二月走到七月,从我家到他家。我们在无名大街上爬来跑去,度年如日,四季如春。

布家阿姨说我握筷子高,长大会远走高飞。我就看布高兴拿筷子,他左手端着碗,筷子捏得很低,像拿笔。后来我握筷子越来越高,用上了一米长的特制的筷子,用那样的筷子吃东西,就得把胳膊伸出去,头向另一边偏,姿势很像丝路花雨的琵琶手,又像要乌江自刎,寒光闪烁,令人惴惴然,一指点,也很随。到了那时候,这已经是做派,干我们这行,再低调也免不了有一点这样那样的作派,而且低调的作派也很流行起来。私下里我改用勺子进食,得心应手,可惜和我算得上私下里的,越来越少,到近年已不出三个,布高兴是其中之一,然而他已失踪多年。

我们某一个阶段的又一个第一次相逢,我便是左手端着一个碗,右手拿着一米多长的摧肝丧胆的细筷子并支着尖下巴坐在桥头——我事先支人在那儿摆了张藤椅,小心照料,殷勤拂拭,使风不吹雨不打叶不落鸟不拉屎,藤条根根赛薯条,黄灿灿、香喷喷、喜洋洋。黄昏俏丽,桥上夕阳晚风,桥下清流浮光,他头上方巾、颈后碎发、手中书页轻轻飘动。他迂而可爱地问:“你为什么要和我打?”我肚子里差点没笑翻,——和你打?上学上傻了吧,你还觉得咱俩有一拼啊。实在太好笑了,不笑不行。于是我淡淡一笑,说:“因为和别人打没意思。”

我必须承认,我已突然发现犯了错误,我无法就时间问题作出解释,在开头写出了两个钉子般确凿的年份作茧自缚,上来就陷入昭显的极大的困境,尴尬而不能自拔,我不得不老实说那是为了以对某些作品风格的有意模仿掩饰至今仍悬而未决的迷惑与混乱,然而显然失败了。我拽着布高兴在时间的荒野上进退维谷跋前踬后,如同过去我做的那样,我把他带进了死胡同。如果我们生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以前,现在很可能是耄耋之年;我很衰弱,视力很差,手常常不由自主地抽搐,晶莹的口水又挂在了腮边,记忆也紊乱了,总是张冠李戴,次序颠倒;我以为布高兴是上个星期来探望我的,我们在一起吃了两个橙子,秋天的阳光很明亮,其实那是多年前的事。我还想,贸然使用第一人称真是个糟糕的习惯,我不能既生活在古代,又避免如影接踵而至的虚无与间离。我想和布高兴携手奔向本世纪末,可还是被拖住了后腿。要不活,我又舍不得。我把第一段之后提到具体时间的字眼都去掉了,因为所有时间(包含历史事件)对我都是不解之谜,对不解之谜我最好还是闭嘴,纵使没头脑,也要自尊自知自律,不可百死不得气节。

我的检讨比我写出来的更深刻,随后我原谅了自己。有朝一日布高兴和我都终于学会了不再对时间耿耿于怀。事情像骰子掷出六点后先后启动的飞行棋棋子绕圈行进,一件追赶一件,一件越过一件,一件停顿不前,一件将另一件打回起点重头再来,直到逡巡于狭窄的通道,等再出现某个特定之数,最终合归于一窟,偃旗息鼓尘埃落定万籁俱寂。我要采用自己飞行棋式的方法,我就是飞行员。

再次强调,我、布高兴和其他人,全都确有其人,并非童话中子虚乌有的角色。生不逢时只是别人对我们的误解。

在未来,我翻出一条过去织了一半的蓝色围巾又织了下去,那真是难堪的蓝色,幼稚不鲜嫩,蔫蔫呼呼。怎么织看起来都只是一半,这一半越来越长,另一半尚未产生,它们咬在一起,像这样,像现在这样。为了不使它拖在地上——会有人绊倒;有人踩到它或绊倒者;会有人声称见过条毛毛虫似的羞怯的梦里呜咽中的小河潺潺流过,和它在沙丘间游击的伙伴一样,它倏尔露面,倏尔消失无踪;我明明在下游,他们却指责我弄脏了水——我把织好的部分全缠在脖子上,手里头忙活不止。忙活一阵,绕一圈,日夜不息年中无休。我就是以这样勤勉又痴迷的形象身陷城市,商店街地下铁无所不至。随身不携带任何一个反抗的符号,不做手势不打诳语。围巾不得不从脖子缠到脑袋上,吃饭时我把嘴从那儿扒拉开,买香水把鼻子那儿扒拉开,要看东西就把眼睛扒拉出来,我很少吃饭,几乎不看东西,从不买香水,所以并不感到困扰。我的头发已经很长了,偶尔也会遇到需要暂停的时候,就把头发(露在围巾外的那些)快如闪电地团几团,把两根毛线针插在上面,肩扛臃肿的线圈,活像外星人。不知道这个造型能不能把你给迷住。遭遇歹徒,我就伸手拔针(这就是稗官野史里讹传的“开脑后,藏匕首而无伤,用即抽之”),随随便便挽出二十七八个针花,灿如电焊、绚若霓彩,碧血洗银针、中原一点红,同时头发也轰的一下披散飘飞,有声有势。歹徒花容失色,慌不择路而逃,束手坐以待毙,且敢问名号,近有好事者,凑上前说:“野梅(此乃一知半解好为人师之俄国人,令俄读作野,故峨嵋为野梅,俄国为野国)刺是也。”多年后,我有了个名字,叫没头脑。我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无缘无故的狠”、“无脚的小鸟”,“无缘无故”是怎么个用法用上了作何解释,我想世界上或许有“无缘无故的好事者”,但我最好还是离他们和“无缘无故”都远点。远离坏人坏事,我继续编制围巾,难免夹进了头发、柳丝、海底光缆,还是一阵绕一圈,这会儿我已经绕得像个蓝色神奇的地球了。有一个孩子许愿说想见到茧子里野梅侠的真面目,我没有答应,给他三根针,可这什么也代表不了,我要溜之大吉了,天知道以后会怎样,我不会记得要兑现,织完它我要化蝶。我只记得为你担心,你是我的好朋友布高兴。我已经不担心你再会做不愿意做的事了,我担心你会不做愿意做的事,为多年前我把你从台上揪下来你还生我的气吗?你不该为了让别人的期待落空而搭上自己的期待。我吃不准,可能我又是想当然,当然啦,我是梅投瑙,你是布高兴,他们也说我们是朋友。我迟早会进入这个未来。

那人可能是个密探,密探就像酸雨。我有点儿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不过随它去吧,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

我的老师(除了你——你不接受我这么说,尽管我很有诚意)确切说是尼姑,而不是道姑。她们大概有三个,可能更多,也可能只有一个,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她(们)的模样千变万化。白天她年轻风骚,有时在傍晚才这样,有几天她衰老得不成样子,眼袋耷拉到肚脐,肚脐耷拉到脚尖,她把墨镜腿轻轻咬在嘴里,往一顶假发上戴另一顶假发,然后叹一口气,我们称之为吐纳,老师一唱三叹,是很上乘的内功心法。我初次见到她时,她是一副火星难民的外貌。这不是我摸不透她或她们的原因,原因是我没有摸。我们住的房子香烟缭绕,晨钟暮鼓,她们念念有词,她们自己就是菩萨,没准一摸一手金粉。

她有时渴,要喝水。床前明月光。她挂下一条小腿,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鞠着脚尖,划两下水般,探到一双盘金丝拖鞋——她偶尔也穿它出街闭关、忘却纪念,一样的姿势,脑袋昂在后头,往前滑行,伸手摸杯子,可是杯里没水。她们的睡眠常常像枯干的花瓣一样,皱褶里藏着一点儿陈年雪意,还有正做着有关飞的梦僵死的小飞虫。第二天天晴,雪清,梅艳,她们要烤烤鹿肉品品茶,拥着皮草,她们还是忽然打了(三)个寒噤,在手指碰到茶杯之前。她们要的是一个像我这样多思善不问的给挑水的徒弟。

我终日专心做挑水作业,浅啜、瓢饮、捞月、逆飞流直上三千尺、抽刀断水、山鸡舞破镜重圆月弯刀。她教了我很多东西,我终身受用,也为其所累,这没什么可抱怨的。

我的头常被戒尺敲,有时换成梳子、木鱼、墨碇、纺锤、粉饼盒、渔线轱辘、移动电话,总之任何一样她当时能拿到手里的东西。一回,她那么敲了三下,我以为那就完了,谁知她一转眼忘了已经敲过,也可能另一个她不知道我已经挨了,于是又来三下,我忍着疼,感到她要传我衣钵——到了三更,我头肿得很厉害,高了三寸,活像外星人,我来到她房里,床前明月光,她几乎认不出我了,我更认不出她——她眉目如画皮,眼波流转,她说我是开山关门大弟子,她用心良苦,她一言难尽,最后我想,她什么也没有说。

山上气温低,我又有时睡着觉忘了自己在山上,就以为是冬天。有天听到雷声,迷迷糊糊有点纳闷,还想起了布高兴。我几乎不怎么会想起他,我更多地想的是学习,科学进步(一窍不通并没有妨碍我)和我们的未来(同样一窍不通,一无所知),这未来也有布高兴的一份,可能因此我才更感兴趣。我猜想是开山,以后要通火车了,远远地就看见浓绿洇洇的山里缭绕着乳白色的烟雾。窗户上蒙着雾,什么也看不见,炉子上小火煨了一宿的草药,气味清苦,这会儿被震得颤动晃荡,溅出好些在地,砖缝间即刻开了一小簇一小簇指甲盖色的小花。我掀开大棉被跳下床到窗边,刚要抹水汽,碰上去的一刻玻璃“哗”的就迸裂了,一块碎片伴着冰凉扎进手指肚子,窗上口子猛豁,接着玻璃全砸地上。我看到老师的房子从地里连根拔起,土崩石滚。我僵立了数秒。我想到她在那个屋子里笑晏晏地教我引九尾月光可醅绿蚁,她还煞气大炽地吃麻辣烫,直到我的“分花拂柳”练成气候。我端起炉上草药一饮而尽,炉火正熄,一个怪物升出房顶,腾空结跏趺坐在一个破蒲团上,我提起我的两支兵器跃出屋子,她眼一开,唇一撇,像只昆虫般伸出六条胳膊,拿着矛和盾、锤子、镰刀,还抱了个婴儿,剩一手空着,口吐暗器,漫天花雨。我不得不上上下下左右左右BABA地腾挪躲闪。那时我只能当那是个游戏。后来我才想:如果我不敌,她是不是就不仁慈地痛下杀手。而实际上我痛下杀手前一霎那,我认出了她,她摇身变成三个,每一个都是真身。我击倒了她,她庞大而隆重的装饰和化妆爆裂飞散,硝烟四起,炸了半晌方歇。她告诉我我学成了。

我去见了我师姑,我师姑驾驶摩托艇驰骋在运河上,手持一杆打捞垃圾的网兜,像每个师姑那样貌美,我依师命把她做掉。

我做掉一个人,跟没事一样;老师把我从家人和布高兴身边拐走五年,也跟没事一样,不受制裁,这不叫没谱,叫隐情。

接下来我还在山上逗留了三个月,为老师修建房子,造了蒸馏水装置,凿了眼泉,希望她老人家再也不要口渴。

后来我却听说没有什么师姑,运河上的就是她。

我记得回去的那一天,那天太阳很好,事物纤毫毕现,随即尽在眼前化作一滩滩白光,我的感觉异常敏锐,远胜过去百倍,身边一切仿佛镂刻般给我留下清晰印象,午觉醒来前怅惘的轻叹,水珠溅回水面的情怯与低呼,擦过柳梢又拭耳而去的微风,然而恍如梦中,我步履轻盈,也许这都是我所受训练的结果,我蓄势待发,我左冲右撞,飘来荡去,我飒踏如流星,大步往家赶,而回家的路仿佛越来越远。

踏上无名大街,我就看到中药店掌柜他娘仍手脚摊开躺在街边一张破椅子上,命若琴弦,气若游丝,双目紧闭,干瘪的尖尖的黑乳房从敞开的衣襟探出来观望着,她媳妇在边上,一面给她掩衣襟一面和坐着剥豆角的男子说话,豆角青如翡翠,她忧心忡忡又信誓旦旦地说,老太太明天就要死了。倘若照我的估计,我失踪大约有五年,那么五年前她就这么说。小小子还是小小子,咧大了干嚎的嘴里齿缺如昨。从一扇窗可以看见,赵小姐还和她的家人和读诵助记器住在一起,半卷的百叶窗在她脸上投下阴影,即便她从那扇窗边走开,脸上也总带着晒出来的经久不褪的条纹。我看见这些和我一样绝不想死也不知所终的人们。这一刻起,我再没敢耽搁半秒,拔腿直跑回家。父母见到我并未喜极而泣,只说我脏得可以,最好洗个澡再吃饭。于是我又开始饿,一下子饿得几乎站立不住,脑袋发晕,我使劲吞了口口水,说不吃了你们先吃,就转身去找布高兴。这时候我母亲才说,你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我摇摇头。我的脸色怎么会难看,老尼姑教的那套,包括如何随时按需运功使面莹寒玉,或艳若桃李。

我敲着布高兴的门,心怦怦跳得厉害,快要背过气去。布高兴对我打开门。布高兴对我打开门——这汇入那群生生的万马奔腾的回忆,有一个秋天,阴沉晦暗,却仍令我目眩,在萧瑟中我独自动容,此去经年,生平种种……布高兴穿一双蓝色拖鞋,藏青裤子本白衬衫,把我让进屋里,桌上堆着我们做到一半的帆船模型。我问他今夕何夕,他告诉我。我愣了半晌——艳若桃李地愣了半晌。我说:“布高兴,从上回见你至今,我以为,有五年光阴你知道么?——我打算跟你说实话。”布高兴说:“好啊。说啊。”我就给说了,但没有一古脑统统说出来,我想布高兴也会认同这种保留。

既然我已身怀绝技,时间上又没有过去,只能理解为被外星人劫持。我在外面受到了讥笑,笑什么呢?我又不能杀一个人给你们看看,再说杀谁呢?不如你们商量好了告诉我?原来杀人和屠龙是一回事,都很严肃,极需我们隐忍。我愤然责问布高兴,为什么把我跟他说的话说出去,我气坏了,甚至说了难听的话,我是没想到连布高兴都不可靠,你出卖我,你说我以后还怎么跟你巴山夜雨呢?你是糊涂还是根本没上心?你也算知书达理,我也想当你糊涂。布高兴没说什么。我太困了,睁不开眼,睡了一觉。睡醒我想,这条街和这个世界上的确有那么多趴窗嚼舌的家伙,倘若我那么轻率野蛮地怪罪于你,连你也不能相信,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发指的事,布高兴,我昏了头。有时我想,可能我们就这样了,完了,像常发生的那样,渐渐不再互通有无,渐渐不来往,渐渐忘干净,为什么不呢。我发着呆,布高兴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榨菜肉丝面,还盖着个荷包蛋,啊,你生来享用过这等珍馐吗?布高兴还是没说什么,布高兴寡言少语,布高兴是什么时候变得寡言少语的呢?就在我转眼的一瞬间?一瞬间,我说:“布高兴,变了,都变了。”我说:“什么都变回和原来一模一样,区别转瞬即逝。”我呆坐布高兴床上,一坐一宿,一坐又一宿。我声称经历被为外星人劫持,与当时一件时髦行径不谋而合。无名大街也像美国佛罗里达州某小镇那样上了报纸,更多记者赶来时,布高兴对他们说我是个白痴,街坊们也纷纷作证,我除了流口水和撒癔症什么也不会。少年布高兴就是这样挺身而出保护了我和我们生活居住的无名大街。记者们在无名大街溜达了十几二十分钟,打听了一下可有耳朵认字的儿童,最后相信这里乏善可陈、没有趣味。可见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发现,布高兴不善良、不有趣,那我就不知道什么叫善良和有趣了。

我实在不知道时间哪儿去了。往后我每天都痴痴地想。好在我回来了。

和其他遭遇第四类接触的人通常的症状差不多,我失去了一定的语言行为能力,我时常神志不清,视觉和听觉都出了不小的问题。那会儿我们都是大孩子了,已经自力更生。我原先的工作是编织,与其说是针线活儿,不如说是卖艺更来的恰当,我当街表演,飞针走线,飞着飞着就出神,就出神入化,与落霞孤鹜齐飞,共秋水长天一色,喝彩和硬币我都收拾在一个铁月饼盒子里,每个月十五我和布高兴都能吃上饼。可如今我这么一来没法继续工作了。是布高兴分我一口饭吃。分我一口饭吃还不是最令我感激的,最令我感激的是他高高兴兴地分给了我饭吃。

白饭青刍,白饭青刍啊!它注满了我局促青涩的希望之池,这甘泉清流涓涓淌来,润泽我的往事,布高兴在其中不言语,目光明净温暖。

布高兴不单养活我,还养活我的马。是的,我有一匹马。那时布高兴在失物招领处工作,穿蓝大褂,我出事以后他上班也领着我,我就乖乖和一堆失物坐在一起,不吵不闹不哭不上吊。工作还算清闲,布高兴总是看书。当时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所有这里的东西都被人认领回去,最后我认领墙角的蜘蛛和掸落的灰尘,把它们轻轻进口袋,对布高兴说:“好了。”布高兴就收拾起他的书,领我回家。有人来到小窗子那儿,布高兴就把头抬了起来,我也抬头,听布高兴说话,他说话特别好听,有时候又令我费解。“Is this your handbag?”“Pardon?”“Is this your handbag?”“No, not that on. The green one.”有时候小窗那儿没有人,布高兴轻声自问自答。是我教的布高兴自己和自己玩游戏,我说“假使有天我陪不了你”。后来我的情况好点了,再说钱不够——不养马的话该就够了,布高兴又找了一份送外卖的工作,他骑自行车先把我放回家,然后再去送盒饭,我说:“你骑马吧。别骑车了。”布高兴笑笑,说不用。我想想也是,骑马即不省力,又不省钱。我想为布高兴做点什么,可我啥也干不了。

我最后一件活儿是一条添了太多粉厚巴乎乎的蓝颜色围巾,没能织完就干不下去,它成了我的蓝色绷带。添乱的是我还工愁善病,我伤心时,就找布高兴帮我用它给缠上,勒紧,我手抓马鞍子(马也很体谅地静静站着)屏息收腹,他脚蹬着我的屁股,用力抽那围巾,直到我透不过气,眼珠子往上翻(眼泪温暖,天气在凉,看见一行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就再没他妈的力气伤心啦!他灵巧地在我腰后打上个蝴蝶结,把我往马背上一扔,狠一拍马屁,我就跑出十万八千里外了。每当他这么干,都以为我再回不去,都会在马蹄扬起的灰土、飘扬的花粉、碎雨和工业粉尘中间惆怅良久。

我们那么穷,真的,怎么那么穷呢?那段日子非常艰难,拮据,不安,惶惑,看不到出路,于是我们开始认真去做力所能及的事,我们身体力行,我的胳膊隔挡开了布高兴和包围我们的庞大的空虚。那时我也没有饿过。

……

一天,春雨初晴,我在街上和部队的男孩踢球,我扎了三个辫子,穿布高兴的衣服裤子,一脚把一个球踢上了天,满树槐花旋转飞起,宛如白色焰火,继而雪片般萧萧落下。半条街的甜香中,一个叫王超的老公人像一条鲶鱼贴近了我。

边疆之城,富丽堂皇,繁而不忙,荣而不华,它不是海市蜃楼,比我还真。九月的边疆之城美不胜收,是的,美不胜收,纵使久不落雨,泥煤燃烧,森林大火,漫山遍野,天空仍是湛蓝——只需拨开空中薄纱般旖旎的秋香色烟雾。阳光灿烂,大路笔直,绿草如茵,树叶转黄,瓜果满架,不买白不买,西瓜如糖似醴,桃李争奇斗妍,葡萄丰润娇媚,少男少女和乞丐脚踏旱冰鞋滚来滚去,从二十八楼望下去,宛如彩色玻璃跳棋珠。

现在就开始回忆——陈词滥调,还在这儿怂恿——逝去的白天、白夜、白熊、白鳍豚、白内障、白帝城的清晨、白云苍狗……还不如……回忆你呢……我不知道你形单影只或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也不会把你放到各处的电线杆电话亭上,你走过这儿走过那儿,看见一个纸上的少年,清瘦,短发,走失时身着袖侧带白线的拉链运动衫,没有预兆地,流露出告别时哀伤的眼神。在纸上我们是快乐儿童套餐配送的玩具,分头、胸、腹、足四份,是香烟牌子上的小人儿,红富士,绿印度,在纸上我们一个是地下洞穴的石膏晶体一个被做成半胸像,是麦田和麦田圈,活动铅笔和笔刨,红绿色盲和红绿灯,纸表的划痕和纸内的纤维杂质。

我希望说我们就只是我们,和年景不相干,和时局不相干,和气候不相干,和刊检不相干,和你我的观念、意识形态都不相干(我想不通我们为什么要这些妨碍着呢?),没有影射,没有牢骚,也不自怜自夷,我可不是老天爷单挑出来肆意惩戒折磨以杀一儆百的家伙,我心满意足,还会有时没头脑地感到一阵儿快活,我写着我们的往事,它看上去不怎么样,有点儿空洞轻薄,可我愿意为睡上安稳觉只相信是那些小小的、愉快的、平凡的回忆,它们滋养着你我,却不像别的赞助者那样或多或少提出或怀有这个那个要求,它们本分又安静——对人、对物、对地点、谈话的回忆,声音、表情、动作、柱子、房顶、门楣、草坪、溪水、山峰……从晴朗的天空上掉下来。我弄一堆也许温柔娇嫩、天真和纯洁,也许一无用处的东西,就只是浴池里的花瓣那样的玩意儿,或者高耸入云的少年宫那样的玩意儿,我是个洁身自好的浪荡子,放弃了作反刍般的思考的努力,我本来就不适合干那个。设计那少年宫是我干的最著名的荒唐事儿,那又怎么样呢?我干的荒唐事不胜枚举,却没有一件叫我痛心疾首后悔不迭的。那毕竟是个大手笔,你不要说我好大喜功,或者那归根结底是个洞,一个洞本身再大能怎么大呢?我消停了,我又坚强,又懒散,有些迟钝,我不过是时不时想想我跟你都干过些什么,都发生了哪些事,同时一边还注意收集一些新闻报道,例如熊猫产崽和冰川溶解,贴在一本大本子上。我谁也没妨碍对么?

我甚至这样想:你的存在,仅是我使用第二人称的需要使然。有点让人心凉是吗?那是我在醒来见到窗外的纽约的早晨之一想到的。——一个招牌广告,“纽约”紧靠玻璃,居二十八楼高,那么大,撑出整面墙的窗,仿佛镜中景象。何以爱丽丝变成皇后,我却成了纽约?我没有动过一丝去到彼侧的念头,日益冷漠强硬,深感无法妥协,即使是抽象的机器里的抽象的螺丝钉,我也为它找到了相符合的起子,但我什么也没干。我成功避开了坠楼身亡的际遇,倒是有一天,“或”和钻石国王终于撑不住,掉了——原因是两只乌鸦在上头为谁欺辱了谁而决斗,一个使出了千斤堕的功夫,另一个的翅膀正映着斜射的日光呈现香槟色,像一只搁在剑身上的酒杯,关系破裂,鸟飞起来,字母往下掉,剩下的在我看来接近“新年”,外头仍是一望无垠的边疆之城,我很高兴,从此盼望着新年礼物,以及送出新年礼物——它们的世界分崩离析,我和你高悬在其对面的世界稳如蜂鸟。

你算好的了,我的存在,又是为何?

2024-08-06 22:4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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